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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故蕲州使君正节李侯墓表 南宋 · 真德秀
 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九○、正德本《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》卷四二、《永乐大典》卷七五一三
嘉定十四年,女真谋寇边,边报至蕲,蕲守李公戒将吏僚属豫修战守备。
二月甲子,虏绝淮而南,陷六关,围黄州,蹂蕲水县
公命出兵迎敌,遇于横槎桥,破之。
居数日,虏拥众临沙河,经营欲渡,又破之。
明日,虏兵大至,决隍水,焚战楼,皆为我师拒遏以退。
明日,移兵要冲,为必渡计。
师直前奋击,杀其渠帅一人,馀鸟兽散。
虏虽屡挫,然自是谋益巧,攻益力,未几遂傅城下,围之数重。
虏燔吾所立栅,我师争之,杀将卒数十人,夺所佩印。
三月丙戌朔,虏攻西门,射却之。
据胡床督众者,毙以一矢。
虏造望楼以窥我,我为疑兵以视之。
既又使人持书来,胁降吾守者,公命戮之,而还其书。
越二日,虏以攻具进,我亦设械禦之。
长斧巨石,当者糜碎,烟焰所及,荡为飞埃。
则壮士捣其营,每辄克获。
居数日,虏攻北门锐甚,我师缒而下,剿其人,毁其梯冲。
既又迭攻吾四墉,皆败走。
前后踰再旬,卒不能得志于我。
黄州失守,复鸠其丑类以来,我之将士军民殊死斗,亡一毫退沮意。
虏技穷垂遁矣,不幸援师迁延莫至,我之叛将复导贼以登。
辛丑城陷,公与其子士允犹率众力战,不克,死之。
呜呼!
公藐然一儒生尔,使其雍容朝著,论说古今,不过以德人庄士目之,一旦凭危堞,婴敌锋,奇变捷出,若老于战陈者,援路既穷,竟以身殉,其堂堂大节,视晋之卞侍中、唐之张睢阳无不及焉。
议者徒知公仓猝所立之绝人,而不知其积之有素也。
开禧中,某与公为僚于闽帅幕府,居相邻,游相乐也。
公尝慨然见语曰:「笃信好学,守死善道,此吾辈八字箴,特患立志非坚尔」。
某敬佩其言。
一日,有诒书庙堂以糜捐自誓者,公毅然正色曰:「士大夫此身独当为君父死尔,可轻以许人乎」!
此公伏节死义之心,已定于平昔讲学之素矣。
及是喟然谓其僚曰:「吾以书生,再任边垒,行年七十,亦又何求,独欠一死尔。
寇至,当与同僚戮力以守,不济则以死继之」。
吁!
公之素心坚定如此,其视事穷势迫不得已而死者,可同日语乎!
昔者子路问成人,孔子既以见利思义、见危授命告之矣,至其门人子张,又以见危致命、见得思义,与祭思敬、丧思哀并言之。
圣贤平日讲论,必先以危难自处,他皆言思而此独不言思者,岂非死生之际,惟义是徇,有不待思而决乎!
此公所以自断而弗疑也。
公之学主于力行,而充以涵养,平居接物,容色睟穆,饮人以和,见者意消。
至其论是非,辨邪正,则凛焉不可回夺。
某久从公游,觇之熟矣。
尝窃以谓,仁以为己任,死而后已者,公实有焉。
使其见用于朝,居扶颠持危之地,则若汲长孺之不可招麾,萧望之之折而不挠,皆公所优为。
惜也!
巨木百围,不得以栋楹九庙,暴风疾雨,仆之于穷山荒谷之中。
自公而言,固得其所以死,而为世道人材计者,可胜痛哉!
世皆言公守蕲以捍贼,有蔽遮舒、巢之功,某独谓公之一死足以激昂天下臣子之心,使知幸生不足荣,而义死不足畏。
帅是以往,人人皆金城也,保全二郡,直其细尔。
还观一时边鄙之臣,盖有惜死而逃者矣,鼠窜偷生,迄亦不免,含愧入地,犹有馀辜。
公虽殁而义烈昭然,与天地日月相为亡极,是岂不深可贵邪!
始,公之议城守也,通判州事秦侯钜、教授阮君希甫,实与公协同一心;
其参与筹画,则军事判官赵汝标、知蕲春县林棨、主簿宁时凤;
其分任守禦,则统领中、江士旺、监辖严刚中
是数人者,职守不同,人品亦异,然皆生尽力,死尽节,无一首鼠自全者。
事方急时,或说宁君出城以逭难,宁曰:「平时辱太守深知,贼至之日,握手丁宁,勉以忠义,今可负之邪」?
观宁君此言,则公之以诚与义感人,使至死不忍背者,其必有道矣。
公既阖门蹈难,兄之子士宏适来省觐,亦与焉。
某时忧居故山,有以其事告者,悲恸久之,顾谓家人曰:天必不绝忠臣之后!
已乃闻其长子士昭以先返舍获全,噫,天道之可凭若是哉!
初公为惠民仓,属某书其事于石。
变乱之馀,公私庐舍俱荡灭,而此仓岿然独存,遗民来归,赖以有济。
公虽死,其惠犹足以救饥殍,活生灵,可不谓仁矣乎!
世降俗靡,士大夫以全身保家为贤,闻公之死,相与訾议者不可称数。
赖天子仁圣,悯书恤典,所以褒扬者甚宠,然后人知忠义之获报,而公之道始大光明于时。
龙图阁学士四明袁公既铭其藏,士昭复谒某表其墓。
某惟袁公之贤,其言足以信万世,不待表而见也,独念平生与公交踰金石,其可默亡一词?
辄叙所闻与志铭所未及者,以俟后之君子。
呜呼!
公今已矣,士大夫闻风兴起,岂必危难而后见哉!
立朝事主,以尽忠竭节自期,涖官临人,去苟且自营之念,则是亦公之心也。
《诗》曰:「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」。
夫高山则仰之,光明正大之行则必行之,非可以徒仰而已也。
有志之士,其亦勉诸!
九日山题名乾道四年九月 南宋 · 程祐之
 出处:全宋文卷五三八三、民国《福建通志·金石志》石九
河南程祐之吉老提举舶事,以课最闻,得秘阁,移宪广东
金华王㳘季充帅永嘉薛伯宣士昭天台何伯可浚仪、赵庠夫元序、莆阳陈谠正仲、蒋雍元肃饮饯于延福寺,实乾道四年九月二十有九日
蕲州太守李公墓志铭嘉定十七年二月 南宋 · 袁燮
 出处:全宋文卷六三八六、《絜斋集》卷一八
李公茂钦,东莱吕成公之高弟也。
淳熙中成公之弟子约四明仓官茂钦不远数百里访焉。
余因是识之,风规峻整,志气挺特,明于义利之辨,使人起敬。
太学,结交海内贤俊,相与讲切,义理益明。
同舍生有病疫者,多方拯救,以身亲之,义所当为,不遑自恤。
学录,规绳井井,诸生严惮。
留、赵二丞相闻其贤,风使来见,一不往。
嘉定中,余同官于朝,时时合并,壮其风操,每推许之:异时履险蹈难,以仗节死义称者,必斯人也。
蕲春被围,余日日念之曰:「茂钦其死乎」?
既而果死。
呜呼!
贤如斯人,而可死乎!
自古国家之立,必有正人端士焉。
英特之气,与生俱生,培之养之,益坚益壮,足以兴起人心,维持三纲五常,而寿其脉,则社稷可以长保。
茂钦之生,天之所以佑我宋也,茂钦之死节,所以绵我宋之无彊大历服也,宁不伟哉?
茂钦讳诚之,世家于婺之东阳
曾祖某,祖某,考某,俱不仕。
考以茂钦该郊祀恩,再赠宣教郎
妣郑氏,赠孺人
茂钦自幼庄重,不苟言笑,勤于务学。
既冠而邃于《易》,登贤书,试舍选,俱第一。
庆元初,解褐分教鄱阳
丁考妣忧,庐墓终丧,干办福建安抚司公事。
性不喜觅举。
或勉之,则曰:「彼诚知我,何必有求。
彼不吾知,虽求何益」。
以此绝口不求,而帅若宪,俱以其公论所归而自举之,除刑、工部架阁,擢国子录
谗说肆诬,台评且上,或言自辨可免,茂钦曰:「吾不惯为此态,惟有去尔」。
及报罢,举朝冤之,送别者袂相属,人更以为荣。
再期,起为江西运干
部使者称提会子,第其物力高下,输钱以歛之。
茂钦以为富人至少,自中家而下,安所取办而应此令?
何如循旧例,止以盐本钱通融,可以无扰。
使者不悦,曰:「商君之令,犹能必行,今乃龃龉如此」?
茂钦愀然曰:「公以儒学发身,而欲效商君之所为乎?
吾苦言难入,求奉祠而归」。
使者逊谢,罢令而后止。
改秩通判常州总司督经总制钱甚峻,前此为倅者,率以不办取辱。
茂钦始至,即为都簿,具财赋若干之目,言于主司,立为定额,分限输钱,罔有亏阙,宿逋亦补焉。
不惟区处有方,亦由洁廉无私,吏不容奸。
郢州,时制帅颇有风力,而行事皆当。
茂钦以书勉之曰:「镇压不可以无威,必和易以通下情;
断制不可以不独,必博咨以尽群策」。
时以为名言。
揣敌必败盟,大修边防,战攻守禦之具甚备,厥费缗钱十万。
旧有备边下仓,复置上仓,籴米以实之。
及敌至荆西,邻州驿骚,制府调兵为援,亟发州兵及统司所益兵及保捷民兵,合二千五百人,抚而遣之,协古诸侯守在四邻之义,且力请于朝,增新军五百人
痛节冗费,财用常足,保此一邦,晏然如故,茂钦之力也。
移知蕲州,蕲为次边,中兴以来,未尝被兵,邦人皆谓金必不至。
茂钦曰:「备禦无素,忽长驱而来,将若之何」!
相视城壁而增益之,高与厚俱五尺,而浚其濠堑,厥深二寻,而广五之,备楼橹,筑羊马墙,教阅厢禁民兵,激之以赏,增仓廒二十,积米以石计者四万。
先是,郡中酒库月解钱四百五十千,为太守常俸,茂钦一无所受,寄诸公帑,兵食之储,实此钱附益之。
提点刑狱兼知黄州何大节欲坚守沙窝、黄土诸关,茂钦曰:「古人守险,敌无他歧可入,故闭关足以绝其来。
五关三四百里,小路可入者以百数,安能尽守?
若从小路绕出关背,毋乃大被其毒乎」?
不听。
大节又以黄陂一路无山可守,调民筑堤,且发蕲之民兵,相与守关
茂钦言:「黄陂之旁,地多沮洳,敌骑不能驰骤。
若堤为坦途,则其来易耳。
民兵可保乡井,远适必无固志,皆不听。
后悉如茂钦之揣,金决策深入,以兵牵制浮光,而径捣蕲、黄二州。
时茂钦将受代,维舟江浒,欲遣其家先归,闻敌入边,恐人心不宁,遂不果行。
而州兵迎新者半,民兵复为宪司所分,存者仅千馀人,势力微矣。
乃选择城中壮丁,参以寄居宗子,分布城中。
金兵将至,募敢死士三百人,迎击于十里外,挫其先锋,大破之。
金为连珠寨百道攻城,茂钦躬擐甲胄,朝夕巡历,不复顾其家。
归正人张奇久居于蕲,茂钦察其有异志,并其党诛之。
金叩城呼:「张奇毋误我」。
则知其为间明矣。
造桥欲渡,则夺之。
毁民居板木,排墙以进,则焚之。
积火欲烧战楼者,以水沃之。
凿小渠欲泄濠水,则尽杀而复窒之。
佩银牌,率众来攻者,则射而殪之。
又禽敌将七人。
池阳合肥皆遣兵三千来援,金击之,皆败走。
统帅有拥重兵而至境上者,畏敌而不敢前。
敌知外援已绝,而攻益急。
茂钦调兵夺其攻具,杀两大将,又以钩系长绳,拽其云梯至前乱斧斫之,坠者如雨。
又令死士夜入敌寨攻击,不得宁息。
又伏兵羊马墙中,俟其至,掩之入濠,死者甚众。
制布囊以万计,盛土积城上,炮不能伤。
灌鹅车洞子以金汁,沃以膏油,顷刻煨烬。
料地道所来之处,熏以毒药,城得不陷。
埋瓮地中,令人潜听,动息皆知。
掘城基者,掷火牛以烧之。
发铁炮者,张皮帘以障之。
金不得志,将去。
黄州失守,并兵为一,凡十馀万。
城中大震,茂钦神色自若,指所储仓实曰:「但自饱食,毋忧也」。
帅阃裨将徐挥以兵八百人来援,茂钦疑之,止令助守,不令出战。
挥诈称欲迎援师,又不许。
中夜率其众缒而下,教敌登城,鱼贯而进。
茂钦之子士允力战而死,茂钦率兵巷战,自子至寅,杀伤相当。
士卒感其恩,皆战死,无一降者,茂钦于是死之。
将死,呼其家人曰:「城已破,汝等宜速死,无辱于敌」。
孺人许氏及妇若孙即赴水死,时嘉定十四年三月十七日也。
金入郛,语人曰:「非尔叛将送我登城,我明日去矣」。
闻者皆惜之。
积官至郎,寿六十有九。
士昭,以守舍免;
士达,蚤亡;
次士允;
次士介,先一年卒。
女适进士许之选。
天子深知茂钦之忠,赠朝散大夫秘阁修撰,追赐紫章服,封正节侯,赐额立庙于蕲,赙以银二百两,绢二百疋,仍赐爵迪功郎者三。
赠其妻令人,士允通直郎,子妇及孙女之殁于难者,皆赠安人
茂钦生长寒门,备尝艰阻,授徒所入,专以养亲,妻孥不预焉。
中岁绝欲,独寝一榻,泊如也。
奉使典州,书尺馈遗,未尝入修门
一心营职,计虑深长。
至蕲之半年,便民五事中,力言六关不可恃,宜别驻一军,扼其冲要,不然,必殆。
先见之明,有如蓍龟。
又两年间,与其弟书,豫以边事为忧,其言曰:「既任其责,不敢顾其身」。
又曰:「一身一家,未保生死。
职任所在,惟当尽死以守」。
此其平居真情之所形也,临难捐躯,岂俟拟议哉!
大义著明,人心奋发,通守秦君钜、教授阮君希甫守节以死,茂钦实倡之。
茂钦岂徒死者哉!
世固有勇于徇义,而无奇策,拱手以就戮者,是则徒死云尔。
张巡守睢阳,贼百计攻之,随方捍禦,出奇无穷。
茂钦居重围中,应敌之策,班班可纪,来攻者不遗馀力,捍禦者绰有馀裕。
睢阳虽陷,而有蔽遮江淮之功;
蕲城虽不全,而有阻遏贼势之绩。
一郡罹其灾,他邦受其赐,岂徒死而已哉!
既殁之三年二月七日,其孤士昭葬之于邑东七里东山之原。
孤欲求铭于某,其乡人工部侍郎公为达此意。
某得附此以传不朽,固所愿也。
铭曰:
呜呼茂钦
万夫之杰。
学有师表,清明洞澈。
如水斯寒,如火斯热。
如金斯精,如玉斯洁。
死生一致,本无差别。
不荣幸生,凛矣其烈。
岂无才士,从容剖决。
亦有词宗,敷腴婉切。
如彼春华,倏焉泯灭。
潢潦无源,朝盈夕竭。
维此茂钦,卓尔超越。
不辱其身,全归罔阙。
茂钦云亡,梁倾栋折。
凡我同志,未语先咽。
东山之麓,我铭斯揭。
过者肃如,敛衽祗谒。